北京大觉寺，无量寿殿与金代古银杏，20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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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炼秋金 龟隐去来

——十八世纪乾隆宫廷艺术里的幻与真

李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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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纯皇帝御造

八字：辛卯 丁酉 庚午 丙子

大运：丙申 乙未 癸巳 壬辰 庚寅 己丑 戊子 丁亥

天干庚辛丙丁，正配火炼秋金。地支子午卯酉，又配坎离震兑。支全四正，气贯八方……

所以八方宾服，四海攸同。金马朱鸢，并隶版图之内；白狼玄兔，咸归覆帱之中，天下熙宁也。

——《滴天髓阐微·知命·任铁樵 注》

清乾隆 郎世寧等 平定西域戰圖 冊 銅版畫 故宮博物院藏

八卦之“八卦”

——讲“易”见天心，还是算命碎碎念？

请宽恕我一上来就恭录乾隆爷的“御造”（生辰八字）以及自清代中叶以来就广为流布的卦师批词。批词中乾隆大帝的伟业于冥冥中早有定数，简言之弘历为庚辛金命，日干年干均为五行之“金”，又生于仲秋酉月秋金最旺之时，充盈销杀之气。虽然五行无土，却能控水制火，使“金”淬炼成器，剑指四方，平定天下。（文中“金马朱鸢”，“白狼玄兔”分别代指川滇、交趾、蒙古、辽东之地，以应乾隆十全武功。）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异族天子果真是圣明天纵。彭斯副总统引用鲁迅先生关于“禽兽”与“圣上”的金句在乾隆爷“八字”问题上此刻又闪烁了一下金光。至于纯皇帝八字之五行干支在阴阳八卦间如何推演生克，请大家自行百度，在此就不赘言，以免引起先进公民对于玄幻乱神情节的过于不适。

此时，先让我们记录一下大清帝国的这个“决定性瞬间”吧——乾隆的生辰：康熙五十年辛卯（公元1711年），丁酉月（阴历八月，公历9月），庚午日（阴历十三，公历25日），丙子时（庚日子夜时分，0点前后）。出生地点，正史载为京师雍亲王府，即今北京雍和宫。

Lot5431

时值帝都残秋，金风肃肃，黄叶漫于天地，万木销杀之际“八卦”一下“秋金”大帝乾隆爷，正逢其时也。五行命理，阴阳八卦，向为国学幽髓。既不可事事证其真，亦不可一一证其伪。在“无为有处有还无”之间，愈显其深不可测。以我等才力之浅陋，为何喋喋不休如此，实在是因为今秋遇到了一样乾隆朝的御窑神器——“御制洋彩江山一统八卦玲珑旋转笔筒”。

笔筒，为文房器具后出者而能沿用至今之物。一般认为在明代中晚期，这一有底、直筒形盛放笔管的器具才日常出现于文人墨客的案头，以陶瓷、竹木、漆、玉等诸般质材为体，能工巧匠烧绘雕镂于上。日日置于案头，笔筒上的诗文画意常有助于文思，时至今日仍是如此。陶瓷笔筒，官民窑器具均以康、雍、乾三朝为盛。康熙朝笔筒烧造尤伙，经手印象最深的康熙笔筒倒非是“圣主得贤臣颂”等官款作品，而是一只洒蓝釉留白诗文笔筒。此笔筒于2006年由领导陈先生自日本携来，付之拍卖；以估价五万之十余倍成交。后知大都会博物馆亦藏相同者，似为一对。笔筒以吹釉漏花的特殊工艺制成，雪花蓝釉地子上留白而成四行遒劲的颜柳之间的行楷大字：“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语出唐代宰相诗人张说《恩制赐食于丽政殿书院宴赋得林字》一诗的首颔两联。用典、对仗皆工整，汉代以来羣经教授以《易》为首，故超越子曰诗云之上，文心雕龙当以《易》为归旨，故所谓“讲易见天心”。

清康熙 诗文笔筒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见天心」《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帝后玺印谱》第五册

乾隆卷一 页四七

乾隆帝亦刻有一方椭圆形白文玺印“见天心”，常钤盖于御题诗文之侧，原印不知何在，印蜕近年竟于工作中所经手寓目凡三次，一为《御笔御制白塔山总记》御题后骑缝处。一为宋《松石间意》琴御赏铭题之下。一为玉册《御制玉杯记》开篇引首之处。

北宋 宋徽宗御制清乾隆御铭“松石间意”琴

北京保利2010.12.05，Lot5681

“天心”三现，材质不同有如千江映月。或许乾隆在题诗用印之时心中也在默诵《周易》窥测天心吧。八卦由阴（）、阳（）二爻组成，而阴阳是一切变化的基础，由简易而繁难，八卦相迭而成六十四卦。

唐宋以来器物，有以太极及后天八卦平面图为饰者，如首都博物馆藏出土于西便门外的八卦十二生肖地支铜镜，又如较常见的宋元龙泉八卦炉、元龙泉八仙八卦八方梅瓶等。这些器物均是表现静态的阴阳八卦，通观已觉空间雍塞，并有图示说教习气，再于一器之上将六十四卦的卦象以平面图示一次性解决，恐怕实在是挤不下了。

唐 八卦十二生肖纹铜镜

北京市西城区西便门外郝井台宋太监墓出土

然而《周易》的本质即为变化，《说文》云，“易，蜥易、蝘蜓、守宫也。象形。”其篆文“易”正象蜥易之形。这只能十二时变色的大壁虎，字义假借成为变易之“易”。孔颖达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谓之《易》，取变化之义。”英文译本多作：The Book of Changes，亦得此要义。（综引自黄寿祺《周易译注》前言）。又如李零先生所言“一正一反，是占卜的辩证法。《周易》的阴阳就是这种辩证法……高级的占卜，一定要转起来。阴阳加五行，五行相生，五行相克，如循环之无端，就是为了让它转起来。”在人脑中让卦象转起来不难，但设计出一件简易凝练、又充满美感的能转起来的器物却着实不易，唐宋以来的八百年间都未见踪影。直到1740年代，乾隆八年至十六年期间，唐英在壮年皇帝的天威苛责之下，于珠山御窑厂上下一心，于“天气晴和”、胚胎、窑火、设色、书画各皆顺遂之时制成此器，融举世无双的陶瓷科技工艺与对《周易》经传奥义的深刻理解于一体，诞生出这件仅高12.1厘米，口径10.4厘米的精巧笔筒，可供帝王赏玩于指掌之间，旋转体味六十四卦循环往复的天心奥义。上片筒身顺时针轻轻一转，阴阳太极便活动了起来。上下八卦，主卦不动，变卦旋转，于方寸间阅尽《周易》全经。这也再一次印证了爱好和平的中华民族通常将无穷智慧运用于“游戏”之中的高贵品质。

Lot 5431 旋转中的笔筒

此八卦旋转笔筒脱胎于乾隆八年唐英奏折里的干支旋转甲子万年笔筒，工艺则更加精进。从时间概念的循环旋转再迭加空间与万物。“万年甲子”笔筒为分体烧造，因需顾及到可随意变换天干地支，筒壁上下皆可旋转配合。器分四片接合，口沿连器内壁一片、底足一片、壁筒上下各一片圆筒形器，共四片组合。筒壁上下分别套入内壁后，再将底座与内壁底边按接榫套合，上下即可旋转自如。而本品则异然，下片八卦为主卦，固定在底足之上；而上片八卦为变卦，故只有上片可随意转动，以切合“周易”之规。且上片边沿内壁及内筒外壁皆露素胎，故此烧造方式应为事先把底足与下片一体结合完毕之后，再套入上片，最后将笔筒口沿部分单独塑胎成型，再一体烧造完成，浑如鬼工天成。此种烧造方式，于乾隆御窑中属绝无仅有之类，复杂程度超乎想象。其每一个部件尺寸都要经过精心计算，反复烧制，器身各部分若有毫厘之差就会前功尽弃，成品率极低，故而存世稀少，为公私收藏存世仅见的两件江河一统笔筒之一。

清乾隆八年 磁胎洋彩万年甲子笔筒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六十四卦依次旋转之外，筒身又绘五只灵兽：两只彩凤在天，以象“伏羲德合天下，天应以鸟兽文章”；龙马跃出于河，两只灵龟卧于山岳，以象“地应以河图洛书”。再附以六岳在河，卿云流散，一同在直径10公分的微小空间内构成一个循环流转的小宇宙。

忽然想到，只有张爱玲奶奶胆敢以《易经》作为一部描写少女琵琶18岁至22岁琐碎生活的成长小说的名字。只引一句张记《易经》金句如下：“要确认某件事不会发生，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有以待之，如此命运总会摆你一道，让你白忙一场。”

不过返回到《周易》原典，经中大神的语言风格也确实是琐碎、暧昧、充满歧义的朦胧诗，笔筒在侧，正好可以看图说话，举坤、咸、困、蒙卦浅释。

第2卦 坤卦(坤为地)，红色为“上六”

坤（），周易第二卦，纯阴之卦，以牝（母）马为象，代表地。其最上一爻之经文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魏晋宋明以来，多通释为二龙争斗于野外，天玄地黄为流出的血色。而清儒惠栋、近贤尚秉和复兴汉易，从《说文》、《小尔雅》等释“战”为“交合”，即阴阳二龙交媾于野，玄黄为精血之色。就卦象言，“交合说”非常贴近本意，上六一爻为坤道极致之穷尽，故转入阴阳交合之“天地生生之德”，列侬和小野洋子的问题也就来到这里了，龙要交配还是交战？或曰，坤之上六，相爱相杀。

第31卦 咸卦(泽山咸)

咸（），下艮上兑，为第三十一卦，亦为《周易·下经》之首卦。“咸，亨，利贞，取女吉”。这是谈男女交感，娶妻吉祥的一卦。“咸”者，感也。素来释为感应。六爻的卦词为依次从大脚趾、小腿肚、大腿、后背感应到脸颊、嘴唇和舌头，其中九四一爻则说：“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即要不断地用心往来，她终会顺从你的心思。而李零先生则别出心裁，释“咸”为“缄”，即为封束、控制之意。于是卦意转为男权控女了，捆上腿、封住嘴，从“用心”变为“虐心”。

“咸”卦所配合筒身图像亦极为饱满祥和，但见天上彩凤来仪，地下岩石灵龟低伏，四周灵芝珊瑚、寿山福海相呼应，一派祥瑞景象。对于明清宫廷，“咸”卦也非常重要。紫禁城东西六宫以坤卦布置设计，“咸福宫”位于西六宫，黄琉璃瓦顶，形制高级，高于西六宫其他五宫，虽为后妃居所，而乾隆帝本人也偶尔起居于此，正殿两侧壁上最著名的陈设艺术品东为乾隆《圣制婕妤挡熊赞》，西为《婕妤挡熊图》。表现冯婕妤为汉元帝挡熊的故事，为男人挡熊，挡枪，是为妇德。

清 金廷标 婕妤挡熊图轴（局部）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第47卦 困卦(泽水困)

困（），下坎上兑，为第四十七卦，象征人的“困穷”之态。六爻的描述是一片惨状。以白话文简译三爻：

初六，屁股卡在树枝里动不得，只得退入幽谷三年不见人。

九二，酒食匮乏，尚不妨碍正常祭祀。

六三，又困在了巨石和荆棘之下。好不容易逃回家，老婆却不见了，晦气。

……，凡此种种艰难困苦。然而“困卦”的总论却是“亨通，贞祥。”君子处困境而能自通自济，韬光养晦必有出路。斯多葛主义的精神胜利法对人生信念还是很重要的。观笔筒上困卦卦象，果然很淡定，上下只有祥云，而左右两侧相邻为泰卦和遁卦，一为大吉通泰，一为能屈能伸。困卦周围天上彩凤与河中龙马相顾盼，未来很光明。

第4卦 蒙卦(山水蒙)

蒙（），下坎上艮，居第四卦。这是讲人生识字胡涂始的一卦，也是对占卜结果不合己意便反复占卜的人们的警告。其名句为：

“匪（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

即，神说，是年幼无知的你们来求问我，不是我求你们！问一次卦，我告诉你。不满意？还接二连三地问？这便是亵渎占卜。你竟还要问？？天神终于烦了，于是屏蔽并拉黑。复观笔筒卦象，一朵细脚流云迫近上“艮”，一朵头大朵云贴浮下“坎”，构图颇不协调，似乎浮云对胡涂人都颇为不满。

叫停，不能再举例下去了，变易是不可穷尽的，如笔筒上的“卍字不到头”纹饰和手绘碎密万花锦地卷草纹。

查理一世行猎像 法国巴黎卢浮宫收藏，266×207cm

西洋“真真国”与梵天幻幻境

“是一是二，不即不离。儒可墨可，何虑何思”。

——乾隆题画诗

出离饶舌的二手算卦先生的语境，我现在要转而谈谈艺术了。2018年2月，伦敦皮卡迪利大道上的皇家艺术学院举行《查理一世——国王与收藏》大展，全世界范围内借展查理一世的画像和艺术收藏。查理一世（Charles I， 1600-1649）这位英国历史上唯一被革命群众公开处死的国王，是一位慷慨而敏锐的艺术赞助人和大收藏家，巴洛克大师鲁本斯最得意弟子凡・戴克为他绘制的一系列20多幅肖像，使查理一世永远鲜活地站在我们面前。著名的《行猎图像》（266×207cm），为与真人等大的尺幅，其中国王优雅轻松地站姿，马、仆从与和煦风景的配合，创造出了欧洲宫廷肖像画的一种全新样式，融鲁本斯与提香的优点于一炉。

郎世宁 弘历采芝图

轴 纸本水墨 纵204公分 横131公分

故宫博物院藏

凡·戴克 《马背上的查理一世和圣安东尼》，1632

布面油画 368.4x269.9cm

现藏于伦敦白金汉宫皇家收藏

凡·戴克与国王配合无间，让查理一世扮演了各种角色：佩戴圣乔治勋章的骑士，皇家军队的总司令，自信而风度翩翩的文艺复兴式绅士，忠实的丈夫，皇家儿女及英格兰子民的父亲。在另一幅藏于白金汉宫的更大型画像（368×269cm）上，查理一世如同罗马哲人王马可·奥勒留皇帝，骑于右马腿抬起缓缓行进的白马之上，步出宏伟的凯旋门，拱门建筑下的国王如同意大利教堂祭坛画上的圣徒。而另外一幅小型一些的英国女王秘藏的查理一世正面、侧面三联像上，国王又如同主教，三位一体充满哲思。二月的伦敦，阴冷、潮湿而晦暗，皇家艺术学院的展厅灯光昏黄，室内亦不准拍照。查理一世也正是在这个季节被克伦威尔们送上伦敦白厅广场断头台的。天气一样阴冷，国王像一位殉道者，并自己要求穿上两件衬衣，以免冷得发抖的样子让围观看客认为国王是在害怕。查理一世一生的戏剧性可谓足矣。

有趣的是，皮卡迪利的皇家艺术学院伯灵顿大厅也与我们的乾隆大帝有缘。著名的1935年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就举办与此，乾隆朝珍宝尽聚一堂。对于中国艺术在西方的传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十余年前又在此举行《中国，三个皇帝1665-1795》大展，康雍乾祖孙三人的画像、文物又御临于此。那么，我们现在随手将郎世宁为乾隆创作的几幅肖像、写真、行乐图摆出，与凡·戴克的查理一世肖像群并置观看时，无需专家指导，你也能很明晰地看到郎世宁从凡·戴克哪里学到了什么，并如何巧妙恰当得使之中国化，并且让弘历欲罢不能得数十年沉迷于这种写真样式，从十几岁的皇子一直画到八九十岁的太上皇帝。

青壮年时期：郎世宁《弘历骑马像》，

纵313厘米，横218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绘在多层高丽纸上的油画作品，是宫中尺幅最大的乾隆皇帝弘历油画御容像）

简言之，画像特征为：超大、几欲等同真人的尺幅，人物的角色扮演，文艺复兴式的真实透视关系再加上理想化地对细节的呈现，帝王表情的高贵微妙而不露喜怒之色，骏马的重要性，对仆从的真切刻画，建筑、家具、器用乃至山水风景的配合烘托……中、欧的宫廷艺术在此握手了，在艺术领域里乾隆又哪里封闭呢？而《是一是二图》这一著名组画，除了源自一幅宫中所藏宋画高士图之画中画以外，与《查理一世三联画像》是不是也有一种关联呢？再看看新发现乾隆的油画大阅图上的乾隆宝马赤花鹰、绢本《大阅图》上的哈萨克斯坦进贡白马之“万吉骦”，与奥勒留皇帝和查理一世的坐骑们是不是也有一种亲近感。只是画中乾隆的坐骑与番邦国王的坐骑有一点不同，赤花鹰的马腿先抬的是左腿而非右腿，郎大人敏锐得让马腿礼让皇帝御足，以凸显乾隆的龙行虎步之腿。

查尔斯一世，1635-6 凡・戴克

布面油画 84.4 下99.4cm

英国皇家艺术基金收藏

清人画《是一是二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原刊澳门艺术博物馆出版

《金相玉质——清代宫廷包装艺术》

意大利人郎世宁在大清宫廷里比起凡·戴克来要忙得多，除了绘制皇帝后妃各色肖像外，还要带领培训中国宫廷画师一起做紫禁城和圆明园的宫殿室内设计、舞台布景，以及陶瓷、工艺陈设的画稿等等。总是很忙，很忙。

欧洲文艺复兴以来视觉艺术中的焦点透视方法，在康雍年间与欧洲几何学、物理学、光学、天文学等一起较系统得传入中国精英阶层。与宫廷关系紧密的工部侍郎年希尧在郎世宁的协助下于1735年出版了《视学》，专述透视。“地平线”这个词也正是在《视学》中初始出现在中文之中，沿用至今，成为在科学、艺术、文、史、哲领域里都被经常使用的核心词语。而“线法画”、“视平线”、“画珐琅”、“西洋镜”、“自鸣钟”、“玻璃画”、“水法”这些西洋技艺词语在康雍乾三朝宫廷里都颇为流行。商伟的一篇近文则唤起了我们重温熟知的《红楼梦》中出现的受欧洲错觉画（trompe-l'oeil）影响下的盛清宫廷与贵胄府邸的室内设计，即雍乾二朝最时尚的的令人真幻莫辨的室内通景画，如刘姥姥误闯怡红院，见到“迎面一个女孩子，满面含笑地迎出来”，姥姥上去拉手却撞到壁板上，原来是一幅贴落画。然后她又撞上了一堵假古玩墙，古董玩器、琴剑瓶炉看似逼真立体，却都是“贴在墙上”、“与壁相平”的。与宫廷关系极为紧密的江宁织造、两淮盐政曹寅父子府邸必然要紧追时尚。

故宫三希堂通景画

故宫倦勤斋戏台仙楼贴落

而紫禁城中的乾隆自即位之初就狂热的在寝宫兼办公室养心殿一侧的三希堂、长春书屋等狭小空间内大搞视幻装修，留下了各种通景贴落画与“假陈设”、假古玩墙作品并与真实的瓷器、家具、钟表相混搭，令人真赝莫辨，趣味无穷。例如乾隆七年七月传旨，在陈列钟表的钟格上，画上大小表盘，但最上层又放置一件“实在小钟表”。乾隆十四年装修三希堂，在真实的玻璃吊屏之下，“下配画案一张，案上画古玩”（案与古玩皆为画出之“假”）。第二天又传旨：“通景画案下，着郎世宁添鱼缸，缸内画金鱼。”当然画出的鱼是不动的。而反其意用之的作品，则是近期开展之故宫家具馆里的网红紫檀鱼箱的设计，观鱼人物是玉的，小船是掐丝珐琅的，水下沙石是珍珠的，树木是紫檀的，然而红色的游鱼却是活生生的真鱼。

清中期 紫檀嵌珐琅玉石楼阁人物图插屏 故宫博物院藏

而在郎世宁辞世后的乾隆35年至44年间，郎氏的中国弟子们又发扬光大得为乾隆设计建造成宁寿宫花园。其倦勤斋戏台之天花、壁画、室内建筑集通景错觉绘画与真实陈设之大成，画中人与戏中人，戏中人与眼前人；是一，是二？孰真，孰幻？孰是，孰非？

不得不承认，《红楼梦》中如梦似幻的大观园，梦境中的太虚幻境，“假作真时”的氛围情境，在中国传统文化之外，还多了一重作者生逢其时的中西合璧下的时尚空间维度。而52回中宝琴提到幼时随父亲于海上贸易，遇见了一位“真真国的女孩子”，“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披着黄头发”，满头珠宝，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还佩着镶金嵌宝的一柄倭刀。这不宛然有点像郎世宁油画《香妃戎装图》了么。“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无论东西，“远方”总是容易成为美好的“诗”和“画”的母题。

清 郎世宁 香妃戎装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又不得不承认，倦勤斋的舞台装饰虽然都是纯正中国主题，其空间设计及错觉画与建筑布景互相结合的方式，无疑来自于欧洲文艺复兴后期以来的舞台设计。如图，建于1580-1585年的意大利奥林匹克剧场舞台，由建筑师帕拉第奥和斯卡莫齐设计，为一种新式的镜框式舞台，模拟建筑立面由木和石膏组成，拱门内为错觉风景画。这种舞台错觉布景在十七世纪欧洲巴洛克式铜版画中亦多有体现。圆明园中的线法山一景亦是这种舞台布景的园林化实景表现。

奥林匹克剧院，1580-1585 建筑结构由安德鲁 帕拉迪奥设计 舞台背景由文森佐 斯卡莫齐设计，现存最古老的舞台设计其罗马式的立面由木头和石膏组成，后面为错觉（trompel'oeil）风景画

本册中的乾隆沉香雕仙山楼阁嵌西洋镜座屏（Lot5450）也是这一思想具体而微的孤品呈现，座屏以价超黄金的海国奇香、众香之首之沉香木为材，精雕细镂仙山楼阁，自前面两圆孔内窥则见西洋航海景致与“真真国”城市男女宴乐之景。详见册中图文。座屏整体是将唐人小说“游仙窟”式的仙境艳遇与十八世纪航海时代的欧洲场景巧妙结合，可见乾隆治下的北京与罗马、巴黎、伦敦和圣彼得堡的距离在精神和艺术层面上其实并没有那么遥远。可想而知，被毁的圆明园西洋楼里又有多少我们难以想象的中西合璧的奇景啊。

Lot 5450

今年7月末，在日内瓦观研Baur收藏之后，偶然于万国宫隔壁的阿利亚纳博物馆中看到的一组18世纪法国陶瓷，再次证明了18世纪中叶中欧艺术交流的国际化程度。如图，与乾隆同时代制于18世纪中期的法国窑贴塑陶瓷，在白盘上一体烧成的橄榄、梅子和白芦笋，象生如真，刘姥姥见了定会咬崩大牙。而被我们视为乾隆御窑象生瓷珍品的瓷器不正是取意于此么，只不过是换成了制作更为精工的为皇家喜爱的中式果实。

象生梅子瓷盘 斯特拉斯堡（法国），1745-1754

保罗昂侬制造厂，陶器，高温多色釉

象生芦笋釉陶盘 索城（法国），1755年代，

陶器，低温色釉

象生橄榄瓷盘 法国南部，1750年代

陶器，高温多色釉

清 粉彩象生瓷盘 故宫博物院藏

出离“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不如步入新近开放的北京西黄寺，走近七十岁的乾隆为在京圆寂的六世班禅所建清净化城塔下的石坊，其中塔前南坊阴面，刻有乾隆御笔对联：“象教演浮提，常住因缘万归一。鹫光印乾竺，大乘示现幻皆真”。坊额题：“妙谛真空”。

北京西黄寺石坊

七十岁后的乾隆似乎对西洋景、错觉画已经厌倦，随着他藏传佛教修为的日益精进，黄教的万佛谱系和须弥山、曼陀罗坛城的空间和宇宙观成为晚期乾隆宫廷艺术的集中成就。从清净化城塔的佛教石雕整体设计，到裕陵地宫的浮雕设计，乃至紫禁城内外六品佛楼的布置设计，佛像、佛龛、建筑、空间按照黄教体系的教义化处理成为一大特色，例如梵华楼佛堂，是与倦勤斋相反相成的风格体现。本册中的无量寿佛三尊连楠木佛龛可见一斑。而青花八方瓶（Lot5427A）则选取合体八吉祥作为主体纹饰，七宝合体为一宝罐，使八宝合体。

故宫梵华楼内佛塔

Lot 5446

Lot 5427A局部纹饰

走向内心，走向未来，走向虚空。化身为示现人间的转轮圣王成为乾隆暮年的人生愿景，由西洋错觉而步入西藏梵天，由求真而入幻，亦即是“大乘示现幻皆真”之意。八征耄念之年的老皇帝不需要再像书生般嗟叹“人生如梦”了，而要悟入新境地：幻象即为真实。

乾卦的六条龙

与大清的“亢龙有悔”时刻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对于中国人而言，枷锁可能是柔性的绳索。甫一出生，年、月、日、时，你的生辰八字就已经如八条绳索，将你如大闸蟹般捆个结实，天命如此，已经把你自由伸展的空间留得很狭小。如同北岛的一字诗——

《生活》

网

如前所述，早在康熙末年，康熙帝在圆明园见到11岁的弘历这个“隆准颀身”（高鼻梁瘦高个）的孙儿时，就“见而钟爱，令读书宫中”。弘历于宫中过目成诵，文武双全。在承德避暑山庄的暑假和皇祖相处的时光更是极为愉快，弘历背诵《爱莲说》之后，便得到康熙御赐书法，这也是弘历一生喜爱荷花的一个出发点。在随同康熙木兰秋弥期间，祖孙一同猎熊，受伤的熊已倒下，但弘历刚一上马，熊又突然立起扑了上来，受惊的康熙开枪将熊击毙，再关切得看向弘历，只见这个少年在马上“控辔自若”，十分镇定。圣祖心中甚慰，赞许了弘历“是命贵重”。于是又有康熙研究弘历生辰八字，并将卦师批词藏于宫中；又邀见乾隆生母钮祜禄氏，赞其为“有福之人”，这种种特殊眷顾，对于隔代指定接班人无疑有着重大意味。

如前所述，弘历的八字为“火炼秋金”，对于发扬光大大清文治武功无疑是重大利好，大清前身即为后金，金又能生润“清”之水，这不都是天意如此么？在晚年已被视为“无量寿佛转世”的圣祖康熙爷对弘历“是命贵重”之预言，宛如神谕。这也是乾隆终生对祖父康熙深深怀念的感情基础，今藏于台北故宫的一只康熙款模制葫芦诗文笔筒，为康熙御赐弘历之物。乾隆于多年后睹物思人，写下“岂知贮笔成清供，陡忆含饴拜圣恩”，“顿觉廿年成梦幻，那望十载伴朝昏”的诗句。乾隆爱人及物，对康熙年间的壶芦器皿最为称道，认为本朝造办处仿制之葫芦器“大不如旧时”。本册中恰有一翦淞阁甄藏康熙松石砚连葫芦押花砚盒（Lot 5429），制作精当，应甚合祖孙两朝君王圣意。

清康熙 葫芦文字笔筒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Lot 5429

“乾隆”这个含义为隆盛乾天的充满《周易》意味的年号是如何诞生的，正史中并无明确的官方记载，在满语中，“乾隆”对应的词是“Abkai wehiyehe”，也是“上天助佑”之意，可见起名用意之深。

“八卦乾为玉，六爻皆象龙”，乾隆自己的诗句豪迈地赞美着“乾”卦的盛大气象，而双龙捧乾卦符号成为了乾隆王朝的象征符码，并在即位之初即刻制成玺印，时常钤用。直到最晚年的“太上皇帝”圆玺，象征乾天之圆的微隆起的宝玺顶上，依然雕刻着这个双龙捧“☰”的徽符，伴随乾隆走向极乐世界。

这方似由古玉轴头改制的带着金褐沁色的圆玺也是我有幸经手的最重要的一方乾隆宝玺，她那种让人握于手中便不忍放下的圆润厚重手感和滋腴沁色包浆，九年来仍不时令人怀念，五福十全的乾隆的手泽总会给小民们也带来一丝些小祝福吧。

《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帝后玺印谱》

第五册 乾隆卷一 页三

清乾隆六十年（1795年）

白玉御题诗「太上皇帝」圆玺

乾为天，为金，方位为西北，弘历的庚辛之金又最旺，按任铁樵之流的评判，乾隆平定新疆，在西北用兵最见成效，便是一件顺理成章之事。而“西师”的另一项副带成就是控制了昆仑山麓的和阗玉产地，乾隆二十五年之后，又大又多又好的和田玉料源源不断输往宫廷。如前诗所云：“八卦乾为玉”，乾隆对玉器的狂热和对西来之香妃的宠爱也都自然的一一连缀起来了。乾隆在《御制南巡记》中也曾总结到自己的一生最大的成就：—为“西师”（西北用兵），一为南巡（六下江南）。本册中的“乾隆宸翰”寿山石玺（Lot5430）便是他南巡时随身携带、品题书画时使用的一方重要玺印。在卦师口中，“西师”已经解释得很合理，而“南巡”亦可以解释得通，即江南之地，为水火子午之冲。对于乾隆的命理则是“最喜子午逢冲”，并得“一润一暄，水火既济”之利。

Lot 5430

Lot 5431展开图

(顺时针转一格后：蹇卦 讼卦 夬卦 临卦 晋卦 家人卦 恒卦 颐卦)

再转回我们眼前的洋彩八卦旋转笔筒，笔筒以乾卦图像为正面中心纹饰，下乾之下，负图之龙马于江河波浪中跃出，午马身旁喷薄火焰，以应乾隆的地支午火；上“乾”之上，为当空飞舞的赤羽五彩文章火凤凰，“凤”象征“离”卦，与下乾又构成吉祥的“大有”之卦。

瑞兽仙禽图像与“乾”卦图像可谓配合得相得益彰，然而人生不可能事事圆满，对于乾隆来说也是如此，国事艰危如履薄冰不论，家事之中妻死子亡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当笔筒转起来，人生百味也就依着顺序转出，按64卦一一铺展开来。上部变卦部分的“乾”向下“坎”方向顺时针转一格，新得筒身八卦就依次变为“夬卦”、“讼卦”、“蹇卦”、“颐卦”、“恒卦”、“家人卦”、“晋卦”、“临卦”。可谓先抑而后扬，似乎前三卦象征着即位之初的政事艰辛坎坷，后五卦则身心笃定，后宫顺遂，直至第八“临卦”的“元亨利贞”，“保民无疆”。如此这般地一格一格转下去，当六十四卦完成一个大循环时，我们陡然发现，乾隆大帝君临华夏的六十四年也正好转完，生命转动的齿轮声由小渐大，渐趋震耳欲聋。一窥天机，让我们的脊柱关节也响了一声，如同生命的小齿轮又转了一格。

乾隆本朝六十年，归政为太上皇帝，改元嘉庆，然宫中仍以乾隆年号纪年。嘉庆“三年冬，上不豫”，弘历的身体已经不好，但他安静而虚弱地迎来了嘉庆四年的新正，在接受子孙贺年后的次日做了最后一首祈祷白莲教叛乱早日结束的诗。再同嘉庆说了最后几句话。再次日日出之时乾隆驾崩，时为正月初三壬戌日，公历1799年2月7日。漫长的18世纪终于结束，而乾隆也竟然真实转完了他统治中国的六十四年和六十四卦，用最后的气力走到“未济”一卦。而正月初三日出之时驾崩，也可谓窥见天心，意味深长。“水火未济，渡河不成”，然而却是周易的终卦，取意“物不可穷”、“余音绕梁”，方为《周易》真谛。所谓：

“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阙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龚自珍诗）

清乾隆 佚名 乾隆帝暮年画像轴

纵253厘米 横146.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由此看，乾隆非人，真为一位转轮神王。而我们的小笔筒，也真乃神器也。

乾卦六爻皆从龙，从初九的潜龙勿用，九二的见龙在田，九三的朝乾夕惕，九四的龙跃在渊，九五之尊的飞龙在天，到上九的亢龙有悔。乾隆的六十年统治也确实是按着这六爻的节奏在演进。到暮年的“亢龙有悔”阶段，连最孝顺的儿子嘉庆也快忍不下去了。以至于正月初三太上皇晏驾，正月初四老皇帝第一佞臣和珅即被革职，正月十八即赐死。拨乱反正，群龙无首，对于天下是一吉，对“乾”卦亦是九六之后的自我完善，“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所谓“亢龙有悔，穷之灾也；乾元用九，天下治也。”大清帝国貌似中兴得又维持了二三十年。

而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之交的大清又何尝不是到了“亢龙有悔”的艰难时刻？斗胆为“国运”乱批卦词的话，十八世纪的康雍乾盛世恰为“乾卦”的世纪。十九世纪的大清则宿命地依序进入到“坎卦”的世纪，一个“坎”接着一个“坎”，那些至暗时刻的种种惨态就不用我复述了，总之乾隆的遗产已消耗过半。

《任熊自画像》轴，清，任熊绘

纸本设色，纵177.4cm，横78.5cm

但在这个悲惨世纪，当我们放下玄学，走进艺术史时，则发现“坎卦”时代利于艺术家的个性解放，传统中国艺术家开始了一次真正的个体生命的自由与自觉。在1850年代初，早夭而干瘦的任熊（1823-1857）画出了一幅石破天惊的《自画像》，纵长177cm，仅比郎世宁《弘历采芝像》的青年御容短一尺。僭越得将草民自画像使用了帝王写真和祖宗像的超大尺幅。而且这个枯槁的画匠竟正面直视观者，上仰的透视视角使他如伟岸的天神。这个胆敢独造、自我封王的图像其实只距离乾隆离世五十年。

画家自题《十二时长调》气势撼人，所谓：

“莽乾坤，眼前何物？翻笑侧身长系。……谁是愚蒙，谁为贤哲，我也全无意。但恍然一瞬，茫茫淼无涯矣。”

再观《弘历采芝图》上宝亲王长春居士的自题诗：

“何来潇洒清都客，逍遥为爱云烟碧”，“人世蓬莱镜里天，霞巾仿佛南华仙。”

自恋的公子王孙的格局是不是小了一点？原来草根天才的小宇宙爆发时，帝王也是要低眉退避的。

英国伦敦皇家艾尔伯特纪念碑

而十九世纪的海西大英帝国，恰恰转到了龙飞九五的“乾元”时刻，维多利亚女王正在光被”一四天下”。走入伦敦肯辛顿公园的绿野，女王为纪念早逝的丈夫艾尔伯特亲王建造的金灿灿的复兴哥特式尖顶纪念碑，一如既往的奢华闪亮。正中穹顶下的金身亲王正阅读手中的1851年世界博览会目录，脚下的四组白石群雕分别塑造了欧洲、亚洲、非洲、美洲“四大部洲”中的各个人种与肤色的大英子民。在亲王左前方脚下的，是亚洲群雕。在印度大象和波斯人长袍之下，一中国辫发长衫男子席地而坐，面相枯槁，与自画像中的任熊颇为相像，男子怀中抱一只象征“中国”的垂莲纹大瓷瓶，如抱婴儿，腿前置一只八方宝珠纽盖罐。乾隆朝的八蛮献宝情景在这里反转了，中国人的形象对英咭唎蛮王来说，此刻也就是如此——那些生产和贩卖瓷器、男人梳辫子、衣着滑稽的瘦弱的黄种人，幸得女王垂爱，就乖乖地在地上坐着吧。不知何时，我们这位石雕先贤同胞的本来不高的鼻头脱落了下来，目前的面容宛如万圣节丧尸，如此形象已有七八年而无人修复。我想对于英国皇室和华人社群来说，目前确实都无任何修复这位“任熊”仁兄鼻头的必要性。

英国伦敦皇家艾尔伯特纪念碑旁中国人雕像，2018.08

再回到玄学结尾此节吧，中国“坎”坷的十九世纪过后循序便是“艮卦”的20世纪了。山重水复，群峰并峙，伟人迭出，思想与主义，一山更比一山高。

再然后便是我们的这个当今世纪了，这回该轮到伟大、光明、正确却又需小心行事的“震”卦了。未来如何，无言以对。

但总是要“易”的，要永不停息地转下去。“山巅之国”的全盛时日目前似乎还仅是“中央王国”康乾盛世里的一半时间长度。以《周易》的智慧而言，天地不仁，胜负也是无可无不可的，阴阳之道永恒，只有继续看着小笔筒，转下去。

归于“颐”，栖止于“颐”

在结尾前，诸君一起观赏一下笔筒画在下半部，伏在山岳之上的两只自在的乌龟吧。这在官窑瓷器上也是极少绘制的灵兽，是为灵龟，背上似有洛书图像。《周易》与龟有莫大关系的一卦为第二十七，颐卦（），下震上艮的卦象也象形如一只巨龟。

Lot 5431局部 第27卦「颐卦」

“观颐，自求口实”，“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凶。”“颠颐，吉。”

白话文八卦一下就是：口中含物，自求咀嚼之道。灵龟就在你自己身旁，不要羡慕别人暴食。像龟一样，慎言语，节饮食，方得颐养之道。

近阅故宫专家“雁横烟塞”微博，觅得新知，原来紫禁城中还有一处晚年乾隆专属的未开放的神秘灵龟空间——颐和轩。轩中紫檀嵌黄杨槛窗隔扇的主题装饰纹样便是六边龟背纹，轩中所悬挂“导和养素”匾联的雕漆锦地也是由无数龟背纹组成。而文字本身也是由六边龟背形螺钿拼斗而成。原来，如同“颐和轩”的命名取意于《周易·颐卦》，灵龟天性的“以静为用，是以永年”也正符合“颐养”之道 。故成为室内设计的核心要素。《礼记》中“期颐之年”为活到百岁之人。轩中匾联制作于乾隆四十年，当四十一年太上皇宫落成之时，乾隆作诗希望能实现期颐之梦，寿登百岁。而轩中室内装潢无处不在的灵龟都在为他一同祝祷。

颐和轩明间紫檀雕龟背纹嵌黄杨梅花夹纱隔断

颐和轩后厦匾联

乾隆晚年及暮年的太上皇帝时光是安静而迟缓的，语言思维也日渐衰颓。观其最晚年太上皇画像，其面部松懈，眼袋低垂，目光缥缈，如同期颐之年的灵龟，帝国之内已是危机四伏，邪教风起，流言纷涌，对远道而来的马戛尔尼使团，曾经对西洋充满好奇和狂热的乾隆也提不起多大兴致，除了对副使斯当东的11岁的儿子、长相俊俏会说汉语的小斯当东颇为垂爱，并御赐荷包、翡翠。（小斯当东回国后成长为英国首席中国通，并在1840年4月7日英国下议院辨论中力主对大清开战）。老乾隆对于干国英才的渴求也降低了，似乎“老实人”才是他的选拔标准。在《叫魂》中，作者孔飞力曾找到了一组乾隆对官吏评判的御笔评语档案，他对臣下最喜欢用的褒语是：“结实可用，将来有出息”，“忠厚本分，人似结实”。他钦定的接班人儿子嘉庆也是一个忠厚结实的胖大汉子。但“老实人”真得靠得住么？

在“太上皇帝圆玺”之侧，刻有乾隆自题诗，末联为“窗明几净西铭读，恰合随时爱景光”，即诵读宋儒张载的《西铭》，体乾坤大道，过好自己人生暮年的每一天。在诗注中乾隆特别指出《西铭》的重点在于读最末两句。即“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生于人世，我顺天行事；告别人世，我内心安宁。

颐和轩后厦匾额上的由龟背纹螺钿片组成的“养”字

深秋步入京西旸台山麓之大觉寺，一进山门便是雍正、乾隆两代皇帝御碑亭。雍正于雍亲王时期撰写的碑文上说：“皇父（康熙）现无量寿佛身，光被一四天下”，可见祖孙三代皇帝原来都是佛系。著名的乾隆御题匾额“无去来处”与“动静等观”仍旧巨大而饱含沧桑地悬于殿前。也曾经被乾隆作诗御题的九百年银杏颐养得很好，黄叶摇落，为京城金秋拍照胜景。

北京大觉寺匾额

北京大觉寺前碑亭的《送迦陵禅师安大觉方丈碑记》

金灿灿的扇形银杏叶飘落，恰镶嵌在殿前的木制古钱形窗棂之内，煞是吉祥。再回眸天王殿前放生池内，一双锦鲤游动其间，忽然隐隐浮起一龟，探颈而游，自在而逍遥。让“颐”卦之灵龟就栖止于此“无去来处”之池塘吧。

北京大觉寺天王殿前放生池内，2018.11

行文至此，已过子时。今夜京城毒霾弥漫，推开窗外瞰去竟有雾失楼台之感。但见一片混沌景象，四象消隐，两仪迷藏。令人想起安东尼奥尼摄于1964年的《红色沙漠》，场景为污染严重的意大利北部工业城市拉文纳，人类的情感异化并迷失在工厂的重重灰雾之中。而8年后，安东尼奥尼被特许来华拍摄的《中国》里，北京的空气则清洌而明澈，令意大利左翼艺术家们有些醉氧。只不过真实纪录到的未被摆拍的中国普通人的表情一样的木然和疏离，除了拍摄到的进行针刺麻醉剖腹产的35岁的高龄产妇的表情令人震惊，手术中的她正在同护士讲话，并面带微笑。话外音中说：“他们也想证明他们能依赖古老的教导，用简单的工具超越障碍”。又四十年过去，中国与欧洲的卦象对应早就变位，好像空气也反了过来。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也不知今夕是转到了哪一卦，你要不要起一卦，问“易”见天心？

窗外依然混沌一片，如天地未开之蒙昧世界。不过“蒙”卦中的我是真写不动了，也需要进入“颐”卦去颐养。

最后再回到我们的八卦玲珑旋转笔筒吧。八卦，64卦，384爻，11520策，莱布尼茨从中看到了二进制，本书编辑之我等文科男女则只觉抓狂头大，那器身地子上的蓝料彩手绘卷草纹难道象征着11520根占卜的蓍草么？你要不要数一数？

顿觉濒临崩溃，深夜亟需脑补、食补。此时应梦游至纽约Chinatown食生猛海鲜，鲍蚌巨蟹。餐后循例打开奉送的幸运果（Fortune cookie），这个脆皮小饺子里总有一张卦词般的小纸条，属于你的这一“爻”通常都是好话，至多语义暧昧而意味深长，如同《易经》。听说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便是一句类似唐人街幸运果里的由英国人发明的伪中国谚语——

“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

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

终了。2018年11月14日子时

北京大觉寺无量寿殿前的木制古钱形窗棂，2018.11

北京大觉寺一隅，2018.11

北京潭柘寺， 2018.11

《乾隆及后妃图卷》,1736- c.1770s

郎世宁（意大利，1688-1766）等其他宫廷画师（清）

手卷，水墨及设色绢本

手绢整体长1154.5cm 宽53.8cm；画心长688.3cm 宽53cm